十余年!这位风景园林学博士在图纸上“修复”古今巨变的三山五园

发布时间:2023-06-30 00:59:35    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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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的山脉层峦起伏,深蓝色的水系烟波浩渺,气势恢宏的数十座大小园林玉盘珠落般点缀其间,与金黄的京西稻田相映生辉……

  这是风景园林学博士、北京农学院园林学院风景园林系90后讲师——朱强带领团队复原的《三山五园盛时图景》。在这幅“天然图画”上,康熙皇帝笔下的“神皋胜区”间的寺院、村落、兵营了了可见,为现代人描绘出了那个曾经远逝的园林梦境。

  而为了追寻这个美梦,复原出当年的“三山五园”,朱强从少年时期就已启程。纸上山水里、断壁颓垣间,他已漫漫求索了十余年时光。

  “这(圆明园)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这里对它的描绘还是站在离它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又是在一片神秘色彩的苍茫暮色中作出来的。它就宛如是在欧洲文明的地平线上,影影绰绰地呈现出来的亚洲文明的一个剪影。”这是世界文学巨匠维克托·雨果对圆明园的评价。

  2008年1月,还在上高一的朱强,从北京顺义区家中乘坐公交车、再换地铁,经过2个多小时,辗转抵达圆明园。

  那个寒假前,朱强观看了央视纪录片《圆明园》,片中应用了大量的科技特效,重现了“万园之园”的瑰丽、湖光山色的诗意。在来时的路上,对旧时园林带着琥珀色滤镜般的美好想象,萦绕在他的脑海。

  而那个下午,当他真正站在圆明园仅存的建筑基址、假山叠石、雕刻残迹之前时,心里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震撼。曾经辉煌的“残山剩水”在北京寒冷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零落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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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看清’它当年真实的模样,不能让它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从那时起,朱强就开始不断搜集资料、查阅文献,为了“园林梦”不断积累。高考时,他没有任何犹豫,毅然选择了全国风景园林专业最突出的北京林业大学,并一路攻读到了博士。

  在数不清多少个打着手电绘制设计图的夜里,顶着倦意埋头图书馆浩繁卷帙的午后,踏遍旧址遗迹实地勘探的严冬盛夏间,他的“三山五园梦”在心里愈发清晰起来。

  “在我看来,‘三山五园’最重要、最基础的一项研究正是复原。”朱强说,这里的“复原”并不是要在废墟上进行实际的重建,而是基于史料分析与绘图手段,来精确呈现它在各个历史时期的面貌。

  而在图纸上“一针一线”地“缝补”出古今巨变的“三山五园”,并通过复原图直观地展现给公众,又谈何容易?

  “我要‘修复’的既不是单体古建,也不是古董珍玩,而是城市中一个占地面积约100平方公里的遗址保护区。”朱强介绍,虽然在清朝时,皇家曾用绘画描绘了大量“三山五园”的美景,但它们大多数反映的是局部风貌。目前,能够直观反映出“三山五园”整体风貌的,只有晚清流传下来、现存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巨幅《北京颐和园和八旗兵营图》。“这幅舆图描绘了从西直门到西山一带的整体风貌,画面中的河湖、山脉、园林、寺庙、村落等景观蔚为壮丽、震撼人心。”

  然而,遗憾的是,古人在绘画时采取的是鸟瞰视角,且以晚清时的万寿山颐和园、玉泉山静明园为核心的构图,简化了圆明园、畅春园一带的格局,造成画面中的历史格局与今天的城市空间难以对应,这给朱强的复原过程带来了不小的困难。

  为了实现复原“三山五园”的宏伟目标,大量的古代舆图、宫廷档案与绘画、近现代测绘及卫星图、老照片成了朱强案头的常备资料,书籍、网络、讲座和展览都是他汲取“营养”的来源。

  “在浩如烟海的典籍、资料的字里行间,我不断惊喜地发现大大小小的历史线索。”在这些线索的“提示”下,朱强在前辈的研究基础上,将当代城市中的历史碎片拼接成更加完整、细致的“局部”,又将这些“局部”拼接成一个完整的“三山五园”,一个1860年被毁之前的“三山五园”。

  朱强团队在代表作《今日宜逛园——图解皇家园林美学与生活》中介绍,畅春园、圆明园、万寿山颐和园、玉泉山静明园和香山静宜园只是“三山五园”的代表,清代咸丰时期在这个范围内至少存在过31座园。若严格按照权属划分,整个这一地区曾包含皇家园居理政的御园12座,皇帝赐予宗亲和大臣居住的赐园11座,私家宅园数量远不止8座。

  “根据我们的初步统计,仅御园面积总和就接近14个紫禁城。”朱强介绍,随着西郊园林群的赓续营建,皇家的理政与生活空间得到了极大拓展,比如乾隆帝为退位养老而建的长春园就有75.6万平方米,略大于紫禁城。以上三类可考的园林面积总和达到紫禁城的18倍。

  畅春园始建于清康熙初期,作为“三山五园”中的首座皇家离宫,曾一度成为宫廷生活的中心。此后,经大肆修葺,又成了乾隆帝奉养太后、共享天伦的御苑。

  或许,这座一度极尽繁丽的美好园林正是因过早的踪影无存而更加充满神秘色彩。“早在英法联军火烧‘三山五园’近百年前的乾隆四十二年,畅春园的命运就发生了转折。”朱强介绍,自1777年皇太后去世,直至道光帝即位的第二年,45年间畅春园始终处于无人居住、管理人员被裁撤的闲置状态。为了减少维护成本,道光帝决定放弃畅春园,多次下令拆除畅春园的殿宇。至咸丰年间,畅春园仅余园内恩佑寺和恩慕寺两座地位显赫的寺庙。

  如今,当你来到北京大学西门附近,仍能见到这两座寺庙的山门静静伫立。而这也是畅春园如今仅余的一点存在过的“证据”,默默讲述着过往的辉煌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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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这份“神秘”,给畅春园的复原研究平添了许多困难。“由于史料稀缺,旧址几乎被城市取代,连准确边界都无从寻觅,畅春园始终是‘五园’研究的冷门。”朱强说,畅春园没有充分的清代文献记录,虽然还存有一二十张样式雷图档,但它毕竟属于古代匠师的手稿,与现代的测绘图存在较大差异。要想精准复原畅春园,还要找到今古之间相联系的“关节”处。

  朱强带领团队从局部的考古资料、城市化之前的航拍影像及近现代的测绘图纸等零散资料上寻找关联。2018年,朱强在一场学术论坛上,结识了地理专家岳升阳。他提供了一张1957年的遗址测绘图,成了帮助朱强破解畅春园难题的关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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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图上几乎全是农田,但残存的高地与沟渠仍蕴藏着珍贵信息。更重要的是,将它与清代图档和现状格局比对,就能较为精确地复原出园林边界和内外空间。”此后,朱强又带领团队梳理了6类30余份史料用于支撑复原研究,包括1907年德国测绘的北京城地图、1967年和1972年美国拍摄的卫星图片、2000年大宫门遗址的考古测绘图……

  通过对这些不同时期的图像资料的识别与叠加,团队推测出了乾隆和道光两个时期畅春二园的历史格局,找到了园墙、园门,以及恩佑寺、恩慕寺及清溪书屋、无逸斋、讨源书屋等40余处点位的准确位置,并测量出其总面积约87公顷。其中,畅春园园址占地面积约52公顷,宫墙总长度约3344米,接近于史料记载,目前主要为校园、居住区、体育中心、写字楼以及公园绿地;西花园园址主要是海淀公园和即将建成的“三山五园”艺术中心,占地面积约33公顷。

  朱强介绍,盛时的畅春园主要分为外朝、理政、文教、起居、骑射、农耕、游赏和宗教8个相对独立的功能区,涵盖了皇家生活的各方面。例如举办仪典的大宫门、九经三事殿位于南端,研习古籍和编纂书籍的渊鉴斋和佩文斋位于中部,皇子读书的无逸斋位于西南,皇帝起居的清溪书屋位于东北,演练骑射的马厂位于大西门外,观稼验农的菜园和稻田位于园西,寺庙和游赏型景点分散布局。西花园则主要作为众皇子的居所。

  2019年,研究团队绘制出了《畅春园复原鸟瞰图》。前湖、后湖相依相偎,更令人称奇的是,其间还点缀着柳荫松韵、花木扶疏。

  朱强说,为此他们查阅、考据了清初名臣高士奇的《蓬山密记》、康雍乾三朝御制诗文、楹联匾额、宫廷绘画等诸多一手文献,对畅春园的历史植物景观进行了初步考证。研究发现,从植物分布看,畅春园曾大面积栽种牡丹、丁香、绛桃等灌木或小乔木,还有杨、柳、油松、侧柏、枫树、梧桐等种类丰富的大乔木,以北京的乡土树种为主。

  其中,前湖区主要由3条花堤构成:桃花堤、芝兰堤、丁香堤平行而列,营造了别具特色的春季景观。

  “康熙帝在主持造园时,非常注重用植物体现四季不同的观赏效果。”朱强介绍,畅春园除了堤坝上种植的桃花、丁香等春花植物,春季还有山杏、玉兰、牡丹等;夏季有荷花、樱桃、萱草等;秋季有观赏彩色叶的枫树、黄檗及水稻等农作物;冬季虽然树叶凋零,但依然有油松、柏树、竹子等常绿植物维持生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畅春园里还引进了原产地为江南、西域、塞北的多种植物,俨然就是一座荟萃了南北方花木的植物园。”朱强介绍,江南来的腊梅生长在渊鉴斋;山枫、七叶树等高大树木种植在后湖区周围环绕的土山上;西侧集凤轩则大面积种植着西域进贡的葡萄,共有十余个品种。

  另外,高士奇还曾记录过一次游园的经历:“上指莲花岩小松,云:此尔随朕清凉山时所移者,今已成树尔,可登岸摩挲之。”清凉山,就是今天的五台山。可见,园内还种植着五台山移植来的松树。“虽然这些植物现在看来并不稀罕,但在引种栽培技术并不发达的当时,可算得上是‘奇花异草’了。”朱强说。

  “七月紫芒五里香,近园遗种祝祯祥。”朱强介绍,从康熙帝的御制诗文中,可以看出,畅春园将西部稻田作为皇家水稻引种的基地,反映了当时帝王重农思想和科学精神,也对在后期圆明园等多座皇家园林中设置田园景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此外,除了植物,畅春园中饲养的动物也丰富多样。根据乾隆二年的一条档案记载:皇帝命人从畅春园的湖中捞鱼,7次打捞金鱼、鲤鱼等10种鱼类共12260尾;西花园也饲养了水禽和狍子等动物。

  在朱强和团队的不断探索下,畅春园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向人们展露出它历尽数百年盛衰起伏、沧桑变化的容颜。

  “作为一座以人工山水与植物景观为主的御苑,畅春园为研究清代皇家园林植物的配置模式、植物文化提供了一个新的案例。”朱强说,未来,对于畅春园植物造景上的考证,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复原“三山五园”,绝不仅仅是复原它外在形态的样貌。这片旧梦一般的故园,留下了太多亦幻亦真的传说。“所谓复原,也是要向人们还原一个真实的‘三山五园’。”朱强说。

  “对圆明园感兴趣的公众,都曾听到过一个关于它的说法:圆明园地貌是从西北向东南平缓过度。传说这与整个中华大地的地势相吻合,寓意着我国水系及所谓‘龙脉’的走向。”朱强说,听上去,这是一个意味深长、寄予着美好想象的说法。实际上,圆明园也确实移天缩地、模山范水地仿写着九州大地的美丽景观,但“听上去很美”的传说并不是关于圆明园地势地貌的真相。

  经过对图档、诗文、绘画和测绘等资料深入、综合的考证,朱强发现,事实上,圆明园的地势并非西北高而东南低。“圆明园地势的走向,与整个海淀地区地貌是一致的,即西南高、东北低。”而此前,人们之所以认为圆明园西北高、东南低,是因为圆明园在修建时,在西北角堆叠了一座较高的人工山,以象征我国西北部的高山——昆仑山。

  与地势紧密相关的是圆明园内部的水系流向,同样也是从西南角引进,从东北角流出。“当然,这其间水的流向经过多条河道、水闸的引导,经过非常复杂的人工控制以营造各种各样的水景。”比如,在“圆明园四十景”之一的水木明瑟,溪流顺势流过室内设置的西洋“水风扇”,巧妙地利用水流的势能造就了一个清爽的夏日纳凉之所。

  《红楼梦》里,元妃回大观园省亲,为什么要在晚间?这个问题在社交网络上,引起了年轻“红迷”的热议。而朱强的研究,或能站在历史的角度,从一定程度上给予解答。

  “书中,元妃省亲是在元宵节。你知道,清代皇家的元宵节这天是怎么过的吗?”在朱强的研究成果展上,一幅名为“乾隆皇帝的‘上元十二时辰’”的展示图,事无巨细地展现了元宵节当天的紧凑安排。

  皇帝要在当天5时准时祭祖,“皇帝一家”7时15分要到同乐园用早膳,11时皇帝要到正大光明殿进“饽饽桌”,12时和13时45分要到九州清晏处连吃两顿宴会,16时30分要到山高水长处赴元宵灯会。山高水长处是圆明园西侧的一处疏朗开阔地带,天黑后在这里还会举办盛大的“烟花秀”。

  “从这份节日‘日程表’,是不是可以试着对元妃夜间省亲做出一定的解释呢?这一天皇家安排的最后一个‘节目’16时30分才开始,作为伴驾的宠妃,元妃在元宵节当天的白天,可能确实没时间和机会回家省亲。”朱强笑着说。

  “三山五园”里还有太多这样的谜题,等待着后世的人们不断探索、不断揭秘。朱强说,他时常希望能撑一叶扁舟,沿着浩瀚故纸典籍的烟海,驶入那一片旧时园林的美梦,解开更多它留下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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